殊婺

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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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始春余

‘一点都不乙女的乙女’

‘OOC大概有’

‘玻璃渣有’

‘旧文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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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躯体会在高达1000多摄氏度的火焰中泯灭,成为灰烬。

没在晦暗中的身影挺直脊背,硬皮册子的一角深深嵌入掌心,抵住冰冷的传送带外沿,一步一步,踏出门去。

一个拎着手提箱的女人站在这座已寂静许久的本丸门口。

“流程你应该很清楚了。那么,我告辞了。”

狐之助晃了晃尾巴,消失在半空中。

她在初始刀的陪同下迈入大门,环视一周之后,径直往某个方向走。

是锻刀房。

“主人希望第一把刀会是哪位呢?”

黑眸里映着融融火光,不置可否地瞄了眼电子屏幕上的数字。

“四花吗?”

锻刀房门口探出一个怯生生的小脑袋,审神者转过去刚好对上她好奇又有些畏惧的眼神。

“有事吗?”

问话同时女人的手指一松,那本不大的小本子落回口袋。

“啊!我是附近的审神者,听说这间本丸有新任审神者接手,按理要来拜访……这是手信。”

她接过蜂须贺虎徹递来的盒子,伸手拨弄了一下上面打得颇为仓促的绳结。

面前的女孩约莫双十,齐肩短发,刘海挽在耳后,露出俏皮的耳坠,略有紧张地揪着近侍的衣角。正是容易深陷情网的年岁呢。

来得这般急切的原因,大概只一个。

她道谢之后就等着对方开口。

“请问,您是前一任审神者的亲属吗?”

她转身随手丢了一个加速札进去。

“没有血缘关系。”

“诶!这样吗?抱歉,因为感觉实在太像了。”

要不是那头长发与高跟鞋,少女几乎以为是上一任的审神者回来复职了。

女人无视少女刻意掩饰的失落,转而饶有兴趣地向她提问,莺丸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女人的反问。

“真的很像吗?”

她望过去的眼神中充满了别有深意的兴趣。

“其实看脸不是很像呢,但是神情和……气场!还有喜欢托着手臂撑下巴的小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发问者弯了弯眉眼,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在身后的青年。

“你叫莺丸?”

“初始刀和初锻刀也一样呢。”

她听到少女的话语,仔细打量着面前做着自我介绍的付丧神。

常磐色的刘海分为深浅不一的三层,几乎盖住了他的右眼,贴身的衣物勾勒出上半身完美而精壮的肩膀与腰身线条,倒是手臂上的护甲别出心裁地设计成猫爪的形状,袖口还有两个白色绒球,让人觉得少了些拘谨感。

是个美青年。

“请多指教。”

柔软的眼神里有喜悦,但却然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更准确地说,有些如释重负。

前来造访的审神者本以为自己能够帮得上什么忙,不过对方游刃有余的程度与上任月余的审神者别无二致,对锻刀和刀装诸事了如指掌,利落地做完一切,带着她到会客室。

“想喝什么?茶,咖啡,还是果汁?”

“果汁就好。”

女人从随身的手提箱里取出一罐咖啡,想了想又塞回去。

“蜂须贺不擅长这种事吧,算了,我也果汁。”

一只修长的手进入她低垂的视线,黑色的护手上攀着两只白色绒球。

“交给我就好。”

她抬起头,那人只留了个悠闲的背影给她,修长的腿每一步都好整以暇地划出优美的弧度。

没有人会对审神者接手某座本丸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起疑,她的到来宛如青萍,匿其迹于水色,不重,可是风一撩,湖面就有些耐不住的痒。

附近几个审神者例行拜访之后,本丸的常客就只有那几位而已,其中来的最为频繁的,就是第一时间前来拜访的少女。

女人懒懒地倚在桌边,听着喋喋不休的少女讲着远征部队带给她的见闻。

“就是这个!”

对方变魔法似的在她面前招招手,摊开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花型的金属物件。

坐在不远处的莺丸捧着茶杯凑到唇边,余光捕捉到她忽然幅度变大的动作。

女人一下就挺直了原先懒散的身体,凑近少女伸过来的手。

正讲得起劲的少女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莺丸与审神者相处了大半个月,知道她这人闲散沉静,再开心也不过是弯起眉眼,抿着唇角的程度,没有公文缠身的时候,她常一个人在屋里连着几个小时不变姿势,就只是托着脸颊看着庭院里的东西。

时常坐在一边的莺丸甚至会生出要是没人叫她,她也许能永远就这样坐下去的念头。这样的反应,已经相当难得了。

“这个,可以给我吗?我可以跟你换。”

声音还如以往沉寂,语速却加快了。

“诶?并不是十分值钱的物件,喜欢的话可以送给您。”

女人先是伸出一只手,觉得有些不妥,索性伸出双手,将那小东西拢在掌心之间。

“谢谢。”

好像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莺丸饮一口茶,却见到她想伸手抓些什么在怀里,落空之后屈起双腿抱住了膝盖。

“能和我说说前任审神者的事吗?”

她一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从不打断少女的长篇大论,这是她第一次要求听些什么。有些意外的少女先是一愣,然后兴奋地答应了。

之后是如同狗仔队情报一般的内容,什么身高体重星座血型爱吃的食物兴趣爱好之类。

“真是美好的少女怀春啊……”

少女猛地收住滔滔不绝的话头,姣好的皮肤爬上满面绯红。

女人的眼浸在有些湿润的笑意中,“没什么可难为情的,在你这个年纪我也是这样的。”

“想象不出来呢。”

少女缓和了尴尬,调皮地咋舌。

“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呢?”

她娓娓道来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

曾经清光在下雪天开门扫地的时候看见少女本丸的今剑鼓着脸独自一人转来转去,少女来找今剑时,恰好看见穿着黑色羽织的男人出现在清光身后,双臂随意地环在胸前,笑着对小天狗说“要不要进来喝奶茶?还有糖吃哦”,或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勉强支着刀站起来,被人注意到摇摇欲坠的状态,还能一脸闲适地表示自己是被吓到腿软了,以及在例会上拿竖起来的文件挡住脸睡觉之类孩子气的行径。

女人笑着点头,听到他逗弄一只野猫结果被一爪子挠脸上打掉眼镜的事难得地笑出声来,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拿杯子的手都带着些颤抖。

“那位前辈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很沉稳,虽然温柔,和谁都聊得来,可是总有种距离感呢。我其实向前辈告白过哦,不过当然是被拒绝了。”

“正是因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温柔,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吧。”

“后来前辈左手的中指上也戴了枚戒指,应该是订婚了,我也就不敢再有别的什么心思啦!”

少女指了指女人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一旁老神在在的莺丸睁开双眼,绿宝石一般的眼珠仔细地端详那枚远看并没有什么花样的戒子。

原来人类在那根手指上套上所谓的戒指是订婚之意。

她摘下沾上雾气的眼镜。

“您戴的是平光镜啊?”

“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对面的少女讲了半天感到口干,一口气将手里的果汁喝完。

“说起来,您为什么会来当审神者呢?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我啊,是替一位来不了的朋友来看看罢了。至于这个……”

细长的手指扣了扣桌面,“兑现不了的承诺只能叫戏言。”

高过半人的紫阳花挡住了半面阳光,审神者坐在阴影里咬一口寿司,吃出一点微苦的清香。

她抬手摸了摸头发,撩下几片粉紫色的花瓣来。

少女远远地朝她挥着手臂,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还跳了几下,直到路人看过去,少女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主上又在发呆了啊。”

女人掸掸衣服站起来,把食盒塞进长谷部怀里,慢悠悠地朝门外走。

“莺丸殿也要出门吗?”

“听万屋老板说这几天会进一批备前来的好茶具呢。”

“那正好,莺丸也一起去吧。”

性急的少女早就跑到他们身边发出邀请。女人侧头看了一眼莺丸,也没说什么。

少女带的近侍是和泉守兼定。两个一样爱热闹的人一路叽叽喳喳到万屋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刻,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正琢磨着买什么颜色的发绳好看。

莺丸看中一套深石榴色的茶具,正想请老板拿出来仔细瞧瞧,却见审神者自顾自地从柜面上标着“待处理”的箱子里捞出一个八边形的绀色小碟,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掏出小判搁在柜台上。

手袋里的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她暼了眼屏幕,浏览过一遍后盯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

“应该是发错了。”

她把手机放到少女面前。是一条讣告。

“啊!又一位……”

“是那位年轻的男审神者吧,听说要是不冒进,或许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气氛随着老板的话语凝重起来。

女人眨了眨眼,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老板,这个帮我包起来。”

少女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她:“岁子小姐的反应,会不会太冷淡了?”

她珍视地摩挲着手里的纸袋,“如果我的痛哭流涕可以换回他哪怕一天的时间,我一定会去做。如果无济于事的话,不如更加爱惜自己的性命吧。何况……”

莺丸转向微微垂着头平淡地说这话的女人,那不以物己悲喜的模样简直像是看透了生死,又纠葛在其中脱身不得。

“没错,要珍惜性命。”

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莺丸似乎是对少女说,祖母绿一般眼里投射的是女人的身影。

夜幕里的星子稀稀落落,夏始春余的时节,算得上是赏月的好时候。橘色的地灯将她周身照得暖融融一片,她却嫌灯光妨碍她欣赏月色,索性吹灭了烛火。

庭院池塘微弱地反射着些许粼粼波色,锦鲤一甩尾巴,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静谧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春夜中,半阖的眼帘里出现了一个熟稔的剪影,男人身上的羽织剪裁精良,即使只是随意披在肩上,也让人无法忽略他精致的肩线,和光忠一般的身高就算蹲下来也很显眼,是不是在伸手撩拨水里的鱼呢?鱼尾划水的声音都肆虐起来了。他蹲在池边青石上冲她招手。她懒懒地抬起手示意他看见了,一恍惚发现自己满手的鲜血,再抬头,池边的男人也不见了。

“喂……”

“这是怎么了?”

莺丸就着月光摸黑路过,恰巧碰到倚着柱子打瞌睡的审神者从走廊上一头栽下去。

摔醒的人没等已经蹲下身准备拉她的莺丸来扶,径自爬了上来,神情还有些恍惚,却朝他扬了扬下巴。

“不如你陪我喝酒吧。”

“可以。”

审神者盯着那个走去厨房的身影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茶派的。

“主上是第一次做审神者吗?”

“嗯,货真价实的第一次。”

什么嘛,说是陪她喝酒,结果莺丸手里捧的依旧是个茶杯,并不是上次去万屋买的那套。

“以前有见人做过吗?”

“嗯,常来朋友这儿串门。”

莺丸没说话,审神者侧头瞧了他一眼,见他若有所思,于是对着小小的酒瓶连灌两口。

身边传来的声音不大,仿佛世外云间的一抹缥缈,然而语气坠着些不易察觉的重量。

“很重要的友人?”

“嗯。”

她眯起迷离的眼嗞了口气,喝下一大口之后满足地发出“哈”的一声。

仓库和打刀部屋之间有条羊肠小道,莺丸不曾去过。前几天发现的时候,对那条小径出来是通向庭院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一路上熟悉极了,好像很久之前就陪什么人走过很多次。若不是知道大包平还没实装,他简直要把对方当成是大包平了。

审神者对这条路也很熟悉。这座本丸似乎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

“您认识这座本丸的前主人吗?”

她手下转着中指上的戒指。

“莺丸你的茶喝太多了。”

莺丸盯着她不动,直到她有些不舍地把酒倒在自己刚才用了一下的酒杯里推过来。

“偶尔也试试酒是什么感觉?”

莺丸的眼睛宛如湖水,温吞静谧,几乎能把人绵密地淹没了,审神者对上他的眼神带着点朦胧,而那朦胧之后的幽深让人无法再前进一步。与其说她往日是沉静,不如说她早就被这深邃吞没了。

即便两人之间只有一拳距离,也无法再靠近。

“我困了,莺丸你也早些睡吧。晚安。”

她歪了歪脑袋顺势把酒瓶一丢,美浓烧在地板上骨碌碌兜了几圈,随着障子门的合闭去势渐缓。莺丸伸手将酒瓶立起。

“试试酒的味道吗?”

清冽的酒水凑近男人的嘴唇,他就着杯沿一点一点品着,与茶水截然不同的醇厚凝在舌尖。

无论如何醉人,毕竟他还是喜欢茶啊。

审神者昨日应邀与少女一同前往演练场。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她还没有起床的意思。

莺丸第三次叩门,屋里则没有丝毫动静。

“失礼了。”

他一把拉开门。

女人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榻榻米上,一截小腿因为不安分的睡姿露在浴衣下摆外,被手臂压着的枕头遮住了她大半个脑袋。

“早……”

“您要迟到了。”

“唔……”

把脸埋回床铺的审神者偶尔发出小声的呻吟,挣扎了两下,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转过脸问他,“喝茶对感冒有用吗?”

房间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个木制衣架,上面挂着一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斗篷,领口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装饰物,正是审神者朝少女讨要来的那一枚,底下还坠了一串同色系的金属流苏。

“大概……没有吧。”

“这家的审神者怎么回事啊,害我们在门口等这么久,回去了回去了!”

“你不要急嘛……”

少女正安抚着和泉守兼定,面前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抱歉,主上生病了。今天怕是要爽约了。”

莺丸淡淡地问道:“您要进来坐坐吗?”

少女进门的时候被入目的阵仗吓一大跳,大喝一声“不行”,直直冲过去夺过审神者的杯子。

“这真是太胡来了。”

她刚才看见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的女人正把好几包棕色颗粒的药剂往杯子里倒,桌上还有其他花花绿绿的药丸。

“夏天感冒的话,靠发汗是没用的,药怎么能这样乱吃呢?”

少女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两种药递给她。

“岁子小姐真是意外地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呢,那位前辈啊,可会照顾人了。总之,我先拜托药研做点药膳来吧。”

女人舔舔干得发皱的唇,嘴里哼唧两声拿手捂住额头,靠在少女身上。

“感冒这种东西,过几天它自己好就行了。”

“以前您一定被照顾得很好。”

“嗯?”

“夏天的感冒总是很难好的,能这样轻易说出来,一定有人把您照顾得很好。”

女人半睁着的睡眼浅浅阖上,掩住隐约的波光潋滟。

“嗯。”

生病时的呼吸炙热而绵长,她靠在纤细的肩膀上,感受着久违的人的躯体的温度。

晨间的阳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欺入室内,女人的手指一寸一寸蹭着榻榻米躲着光亮。

“我以前没有和岁子小姐说过吧?”

“什么?”

“您和那位前辈一样,总给人一种距离感。所以有些喜欢您生病的样子,这样说不太礼貌呢,可是您来这里有两个月了吧,我到此刻才觉得和您靠近了一些。”

“抱歉。”她立刻少女的肩膀,转而把脸搁在冰凉的桌上,双眸望进对方眼里,“不过我也没说过我羡慕你的事哦。”

“羡慕我?”

“没错。羡慕你这样可以准确清晰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情,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就连偏心对方都可以理直气壮。我可不敢呢。”

少女想了想,突然间惊呼起来,“您是喜欢上某位刀剑男士了吗?”

女人噗嗤一笑,“我只是在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岁子小姐也就比我大七八岁的样子啊。”

“不服老不行啊……”

她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少女恍然觉得女人身上无端多了份沧桑感,又觉得这沧桑感本就扎根在她心里,偶尔才会冒出来,却使人心生怜惜。

雪白瓷碗里的惹气不再白气腾腾地冒了,驻在门外的双脚才开始懒散地往前挪动。

趴在桌上的女人因为鼻塞并没有意识到莺丸端来的碗里装的是什么,直到碗放到面前,拿勺子搅了搅,才嫌弃地开口。

“这种温度的白萝卜最难吃了。”

“对于讨厌白萝卜的人来说,无论什么温度都难以下咽呢。”

对面的男人说完居然好整以暇地开始泡茶,并且体贴地替少女也沏了一杯,平稳地放到她面前。

女人用勺子把萝卜切成一个个小块,然后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迅速咽了下去。

她瞥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少女。

“连对待不喜欢食物的处理方式也很像吗?”

“啊……是……”

“我不介意你说我和他像哦。不用露出这样抱歉的表情,我没有不高兴。”

莺丸的手一顿,茶水在杯口里荡出轻浅的圆圈。

“药研君说主上要是不想吃白萝卜的话,换成三花汤也未尝不可。”

女人扔下勺子,看着莺丸的眼睛,那句“为什么不早说”噎在喉间,启齿只是平淡的一句“请给我茶”。

“对主上来说,茶是什么?”

精致的背部线条弓起,递茶的人略略靠近审神者,顺道移开她手边的瓷碗。

“就只是茶而已。”

她没看他,径自将茶水一饮而尽,在嘴里稍作停留,和着白萝卜的味道一起咽下去。

由于刀帐上的刀越来越多,出阵以及远征的次数也日渐增长,很多时候部队出门归来,倒是少见了审神者在室内呆坐的身影。通常这个时候她都会埋头闷在一堆纸里干活。莺丸带队回来,捧着小判箱走到她书桌前,发现她正托着脑袋打盹儿,眼镜歪在鼻梁上。

付丧神的嘴角微微扬起,放下小判箱,空出来的双手轻轻摘下她的眼镜。

二十七八的年纪不能算太年轻,然而之于付丧神确实不算什么。戴着眼镜的审神者略显老成些,摘下之后露出秀气的鼻梁,双眸轮廓柔和俏皮,可算是眉目如画,却与她平日里沉静的气质不那么和谐。

莺丸觉得此时才将她看得真切了。女人喜欢莺丸的悠闲沉静,也喜欢他身上那股茶味,更主要的是,他那“不必在意别人看法”的性格让她觉得自在,她大概不知道,莺丸多少是有些在意的。

她自己并不怎么喝茶,酒也喝得不多,却比茶多些。

放置眼镜的时候,他看见文件下压的一本不起眼的小本子。

由于长时间的翻阅,本子已经起了毛边。一股强烈的欲望鼓动他,莺丸也就从善如流,从文件下抽出来,随手翻了几页。

曾经隐约的念头和猜测因为这本记录刀剑入手和战斗纪录的本子得到了印证。

很多时候付丧神并不能十分理解人类的想法,过长的寿命使他们比人类更能看得开许多事,但他们并不能使每个人类都在短短几十年之内就大彻大悟,反倒是和人类相处得久了,原先能看得开的事反而受其影响,也容易变得悲观起来。

审神者醒来的时候,眼镜已经搁在桌上,人也规规矩矩躺在榻榻米上,身上盖着薄毯,小本子还是在原来的位置。

桌上多了个小判箱和一个奇怪的盒子。

“这是什么?”

“锵锵!政府发的夹鼻老花镜。”

“那是你放的吧,原来是什么?”

鹤丸国永做个鬼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御守。

“资材有限,每位审神者只配备了一个。如果说刀剑御守是用于复活刀剑,那么这个就是用于抵御致命攻击的御守,有效次数为一,不可用于刀剑。”

她用指腹在那光滑的布面上蹭了蹭。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

“不该来?”

“没事。”

鹤丸国永屈起食指敲敲桌面上的文件,“可以去六图了,是继续找天下五剑呢,还是去通六图呢?”

“麻烦岩融带一下短刀队,先把地图通了再回头找三日月宗近好了。不急。”

审神者伸个懒腰,起身把小判箱抱在怀里,不动声色地把本子揣进口袋,踩着懒洋洋的步子往仓库走去。

屋内的白发付丧神摸摸下巴,“莺丸猜得可真准。”

不过所谓的该来不该来,大概,只有托他前来的莺丸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江雪左文字在门口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付丧神敏锐地在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并不属于她的腐朽的味道。

“我找你们审神者。”

穿着阔腿裤的女人大喇喇地在审神者房间坐下,捏着审神者的下巴研究了许久。

“别拿你研究文物的眼神看我。”

审神者拿开她的手,将略有些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你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和那些东西有什么区别。”

即便那些老旧的物件上附着付丧神,女人也是看不见的。

审神者递了一杯热茶给她。

“所有人都说你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时隔大半年再见到你,我差点要以为是我那个弟弟附在你身上了。你以前可从来不喝茶的。”

“您觉得是以前的我比较可爱吗?”

审神者低头笑笑。

“那是当然的啊,以前你总是有那么多话讲,永远不用担心没有话题,现在见到你,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

“姐姐这是嫌我无趣啊。”

“那些东西,你找的怎么样了?”

审神者打开箱子,如数家珍,“只差一个瓶子了。”

年长一些的女人看着她平静的眉眼,眼神忽然变了。

审神者小心地收拾好,一边以极其平稳的声音说着仿佛无关痛痒的话。

“不要这样看我。又不是凑齐了我就会死。”

顿了顿,她忽然笑出来。

“其实一开始看到他的信我是有点生气的,凭什么我要乖乖听他的话,可是这一年里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的时候,总会产生他还在我身边的错觉。”

女人怜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那个混蛋有什么好啊,订婚了还不肯回来。”

“他已经在找信得过的人接手了,要是早一点能找到就好了。他不过是放心不下这里啊,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女人有些怔忡,失笑道:“真是……我们还以为瞒得很好,结果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难熬的并不是我一个人。”

“可是抱着求死之心又不得不珍惜性命活下去的人只有你一个,不是吗?”

审神者手里的茶杯骨碌碌滚落,仿佛痛失珍宝的孩童,不知所措地抓住衣角。

她从没在男人死后歇斯底里地宣泄过,痛哭,酗酒,都没有。这样的平静反而让林檎发觉,除了那个死去的男人,再也没有人能把她拉回来了。

她把审神者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哪怕是掉一滴眼泪也好,哭吧。”

“我好想见他……”

幽潭深处积聚的波光再也承受不住重量,泪水夺眶而出。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少女与和泉守兼定争吵的声音很容易就被鼎沸人声盖过,然而离两人只有几步之遥的女人和莺丸却忽略不了。

几乎每次出门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就算你是我主人我也不会借钱给你。”

“小气鬼,我有说要你借吗?抠门!”

“喂喂,说一遍就可以了啊!”

“我说错了吗!”

少女带其他刀剑男士出门都不会和对方吵得面红耳赤,可偏偏就是喜欢带回回一起上街都能吵起来的和泉守兼定。

那根粗神经再不点拨一下,他们会不会在大街上打起来啊?

女人眯起眼,难得起了点坏心眼。

身前的女人慢悠悠走着,发髻上生成色的布簪花也闲适地晃荡着,莺丸见她忽然拿扇子遮住脸微微往自己这边侧了侧,示意他偏头过去。

莺丸低下头,听完她的话。

“这可真是难得的公事之外的私人请求。虽然于我来说有点为难,不过要是主上能够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女人还没来得及反悔,男人已经迈开长腿往那两人所在的地方走去,途中偶尔停顿了一下步调,却只是偏过头朝她笑笑,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背着她摆摆手。

“另一位兼定先生看见的话,大概会一面付钱,一面感慨不风雅之类的话吧。”

莺丸将小判递给左右为难的老板,转向正对峙的二人。

“男士在这方面,是不是更大度一点比较好?”

“这……这简直就是老古董的想法!”

莺丸忍住笑,决定火上浇油一番,一手很自然地抬起,暧昧地揉了揉少女的脑袋。

“不能和可爱的女孩子吵架哦。”

和泉守兼定果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把将少女扯过来护在自己怀里。

“喂!那边的审神者管好你家的刀啊!”

一边被强制交换了条件的审神者索性环着双臂看着不远处的好戏,在莺丸摸上少女的脑袋时拿扇子掩着嘴笑得肩膀微微颤抖。

“岁子……”

她的身体忽然僵住。

和泉守兼定生气地回头冲女人说话的时候,莺丸也带着满意的笑往她那边看去。

只是隐约瞥见莺茶色羽织的一角在人潮中闪现了一下,如同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着就不见了。

“别随便在大街上会心一击啊!”

莺丸一瞬就消失在两人的视野里。

薄红色的早樱怒放在莺茶为底色的羽织上,她也本该是那样生机勃勃的。可是眼前有着与故友相似风骨的女人似乎离了这氛围,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无视了他的存在,往更幽远静谧的所在去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拢了拢肩头的羽织,双臂环胸,脸上甚至还带着些游离的笑容。

“抱歉!没能在那时候出手帮他。”

男子高大的身躯屈成九十度。

她往后退一步,“不必道歉。那样的情况下,害怕是当然的,他不会怪你,我也不会。”

只是他到死都不会相信,自己的挚友居然在自己的身后逃开了,毕竟,身后一直都是交给他的呀。因为敌人空前的强大与难以应付,所以害怕退缩是人之常情。

女人明白,只是做不到痛痛快快接受罢了。

“如果真的感到愧疚的话,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平静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那么,变得与他如此相似的你是要和他走上一样的路吗?以与他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吗?”

女人停下脚步,没有转身看他,然而身上毕露的锋芒简直要将人心穿透。

“你认为你有资格问这些吗?他那么珍视着自己的性命,我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性命葬送在那群人手里。那样,也太折辱他了。”

“只是,那天到来的时候,我会高兴吧。”

她的尾音被萧瑟的秋风将吹散了,却仿佛无孔不入。

莺丸站在巷子口,女人平静地站在他面前。

“回去吧。”

“没有问题要问了吗?作为你出卖美色的代价。”

“没有了。”

风中卷起一些黄沙,她笑着闭起眼,稳稳地从他身侧走过。

“我不会故意寻死的,那也太掉价了,你且安心吧。”

少女与和泉守兼定再次出现在女人本丸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氛围显然与上次大不相同了。

女人看着一脸娇羞的女孩和分明很高兴却死要面子不肯表现出来而显得有些别扭的和泉守兼定,嘴里说着恭喜。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觉得身边温柔的人那么多,只有这个家伙自恋臭屁又不体贴,我想我是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人的,最后却和他在一起了,真是不可思议。”

少女把和泉守兼定赶出去以后才敢这么大声地说这话。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多事是这样的,一开始觉得荒谬无比,最后却又那么顺理成章,作为催化剂的时间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

时间会让活着的人类慢慢老去,鬓角沾染霜雪的颜色,照片上那个微笑的男人却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再老去一分一毫。

“真是不甘心啊……”

少女离开后,正收拾着桌面的莺丸听见审神者忽然悠悠冒出这么一句。

“不甘心什么?”

她笑眯眯地以双手托着腮,“我要是变成老太太,你们却都还是小年轻的模样,一想到这事就觉得不甘心呢。”

莺丸并没有点破她话中的别有深意。

“无论外貌如何,您在我们心里都是少女啊。”

她拉开抽屉。

“今晚是短刀们第一次去夜战图吧,那我可要好好准备陪同出阵的事了。”

女人卷起袖子看了一眼腕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叫住准备离开的莺丸。

“你带着一队去跑一趟六小时远征吧,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好。”

“有小判箱最好,你们注意安全。”

她一边说着低下头开始对着刀帐安排晚上出阵的人手。

“别忘了御守。”

“知道了。”

男人听到她的回答,这才继续迈开步子。

六图的骰子一向是最惹人恼火的,饶是事先已有了充分心理准备的女人也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站在分岔路口前面,她看了眼队里的情况,考虑着索性回去,药研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思。

“大将,再走一个点试试,不行就回去。”

她思索了一番点头答应。

远征队大成功回来已有大半个小时,却迟迟不见夜战队归来。

三条家的几位和一期一振时不时就去门口看看。

“你们不要这么紧张啦,主上给每个人都配了御守。再说以前她带队出阵的时候,最多中伤肯定就回来了。”

安定指了指审神者桌上一堆纸下露出一个角的御守,“我建议你们还是担心一下我们粗心的主上吧。”

鹤丸国永想起上次把这个交给审神者的时候对方嘴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转向一旁喝茶休息的莺丸,“她应该不是故意忘记的吧?”

“何出此言?”

鹤丸的音量刚好只有莺丸能听到,莺丸铁青的脸色也只有就近的鹤丸国永发现了。

“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随口说的吧。”

可是莺丸脸上的表情好可怕啊,鹤丸赶紧移开两步远离风暴来源。

院子里一团乱的时候,出阵队伍终于回来了。

短刀身上挂的御守一个都没掉,厚受了中伤,其他人最多只是轻伤,这让几个哥哥和家长都松了口气。

审神者出门的时候,头发如往常一样松松挽起在脑后绑了一个髻。然而此刻出现在莺丸眼中的女人头发披散在肩上,发绳应该是被敌人削断了,脸上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小口子。

“六图的枪……好可怕。”

“辛苦你们了。”

她一手有些吃力地搭在乱的肩上,弯下腰摸摸小老虎的脑袋,拜托几把太刀帮忙手入。

“主上的脚怎么了?”

“崴了一下而已。又没有带马,所以回来晚了。”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皱着眉直起腰来。一路上搭着比自己矮了不少的乱回来让她的腰吃了不少苦头,她倒是有些怀念起以前挂在那人脖子上的日子。

莺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

“我记得白天我有提醒过御守的事情。”

他边扶着她边往房间里走。大概是感受到身边的人尽力收敛的低气压,她索性噤了声等他消气再说。

她闭口不言的态度落在莺丸眼里成了漫不经心,以致于他在处理伤处的时候再也没有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

审神者挽起头发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发绳断在了战场,只好一手抓着头发一手往抽屉里摸索,微微侧过的脑袋不经意把那道伤口清晰地露在莺丸面前。

“怎么了?”

莺丸的反应使得她不由自主停下手中的动作。

付丧神的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蹭过结痂的伤口,女人不自在地往后仰头,却被对方仅用四指就固定住了脑袋。

“主上说过,做不到的承诺只是戏言之类的话吧。”

脸上的痂被粗暴地抹掉,直到疼痛和血腥味再次传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悠闲自在的男人,是真的生气了。

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感到空气流动,凉意逐渐渗透到骨头里。

“我真的只是忘记了。”

“您认为这样的话,对一个知情者来说有几分说服力。”

“如果感觉疼痛的话,请您爱惜性命吧。”

第一次跟着他来到本丸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男人带她去锻刀房锻刀。只是把那些玉钢木炭之类的东西交给那个小巧可爱的刀匠,再放一块加速札进去,就出现了一个紫色长发,身穿金色盔甲的男人。

“这是怎么做到的?”

她还难以置信地用手指戳戳蜂须贺虎徹的手臂。

“是真的!”

男人看着她忍不住偏头笑出声来,然后严肃地看着她。

“这个啊……”

她认真地竖起耳朵。

“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凑到她面前的脸庞眉梢嘴角都是笑,她却觉得面前的人无赖极了。

“岁子小姐?岁——子——小——姐——”

把身子嵌在门框里的女人这才从南柯一梦中清醒过来,向面前的少女招招手。

“您又在走神了。”

“抱歉。”

她把杏仁豆腐移到少女面前。

“作为补偿,你试试这个吧。”

眼前的少女乖乖坐下来,端起了精致的碟子。

“我开动了。”

女人笑意晏晏,在少女埋头苦干的时候盯着池塘又发起呆来。

人嘛,闲下来无事可做,就容易陷入回忆。窘迫的,恬淡的,欢愉的,哪怕是曾经回想起来就恨不得立刻忘掉的狼狈事迹,也会在已然失去的当下显得弥足珍贵。

“话说回来,今天没有看见莺丸殿。”

“他出阵去了。”

“真难得,以前来您这边总是莺丸殿在身边。”

女人想起那晚愤怒又隐忍的刀郎,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的确是无心之失。

不过就连自己的未婚夫也是这样想自己的,所以在过世前就做好了准备。她从他现世的友人那里得到书信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男人准备了一个木箱,里面有很多东西,诸如碟子啦镜子啦之类,都是一对缺一半,说是如果她没有找到另一半就去见他的话就没法结婚呢。

结果她那天不小心在万屋的杂货箱里翻了一个金边绀色小碟出来,与木箱里那只石榴色的小碟刚好凑成一对。

真是狡猾,如果她没来做审神者的话,大概是永远都找不到的。

“如果莺丸生气的话,什么能让他抵消怒火呢?”

“莺丸的话,大概是茶和大包平吧?要把莺丸惹生气也很难呢。不过我想只要犯错的人好好道歉,以他的性格来说,不会太放在心上。”

和泉守兼定从门口张望过来。

“你不是还和人约了练习吗?进来打个招呼而已怎么还吃上了。”

“哎呀一聊起天来就忘了,先失陪了,天气渐冷,请您注意保暖。回见!”

少女精力十足地蹦起来朝门口的男性奔去。

她枯坐良久,站起来准备去仓库清点一下小判箱,看看能不能买个景趣之类的回来。尽管更习惯让季节自然流变,可是在红叶落尽露出几近漆黑的枝桠时,她久违地感到清冷,想看看樱花了。

趿拉着木屐往前走,经过大门,女人敏锐地嗅到鲜血的气味。

“莺丸?”

懒散的神经一下绷直。

攀在同伴肩头的刀郎抬头看她,一边咳嗽着,血色从指缝间流淌而出。

她跟着到手入室,一边从架子上取放着丁子油和打粉的箱子。上次应该是大太刀们用完顺手放在最高的架子上了,她视线所及只见手入箱的顶部,挪动时笨重的箱子险些砸在她脑袋上,一期一振眼疾手快接住,免得她被木箱的尖角砸到。

“谢谢。”

她请出门的刀郎们带上门,抱着手入箱在他面前坐下来,从他腰间取出本体。

“对面是盯准你一个人打吗?”

随着打粉棒敲在本体上,许久没和她说话的男人盯住她的侧脸。

“这么紧张,是纯粹怕我碎掉,还是因为他不曾有过碎刀记录呢?”

从进门开始就强迫自己保持镇静的女人深吸好几口气才努力不让自己手里的打粉棒失控。

“你是故意的?”

“有没有稍微体会到那晚我的心情了?”

“你混蛋!”

握着打粉棒的五指松而复紧。

“他也是……连那样的准备都做好了……明明知道……你们两个……都是混蛋!”

“我真不该让你知道的……谁叫你成天说什么不要太在意别人的事,我想做什么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就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和你们不那么亲近,可是都快一年了,我的心又不是石头长的,你们谁碎了我都会难过啊!”

她转过脸,眼神带着点恶狠狠的意味看他。

正是这样一视同仁的温柔,才让他觉得无法靠近啊。

“我可没有冷漠到连自己主殿的事都不在意啊……何况,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天我也不是故意忘记的啊。”

被鲜血浸饱的绒球伸到她面前,指尖握住打粉棒的尾端。

“手入之后,请替我准备一些茶点吧。”

当做,是和解。

入冬之后,政府的合战通知也于近日下达,本丸里变得忙碌起来,她却提着箱子准备回一趟现世。

“这两天的轮值表我交给蜂须贺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那件莺丸曾在她房里见过的男士斗篷就此刻就穿在她身上。

莺丸想了想,询问前来送行的少女。

“这座本丸的前主人是何时离开的?”

“前辈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被送回现世治疗,我记得就是去年的昨天。他流了那么多血啊,就算感觉不到疼痛,血流光了人还是会死掉的。”

少女的记忆还很清楚的停留在那一天,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与刀剑把那个人围在里面,他停留过的地方流了那么多的血,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他就被送走了,之后再无音讯。

再然后,本丸封闭,直到岁子的到来才再次开启。

也是知道他生还的可能性渺茫,所以才在女人到来的时候那么急切地前来求证。那样好的一个人要是就这样没有了,于她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女人隔着手套摩挲着领口的花朵。以前男人把这个遗落,被她知道以后还和他大吵了一架。现在想来,能平安回来就最好了,这种小事,哪里还值得计较。

莺丸一直想看看那张脸要是大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可能只有那个男人才见过。活了许久不知嫉妒为何物的付丧神自嘲地微笑起来。

她几乎活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所以于他有种熟悉感,包括那条仓库和打刀房之间的羊肠小道,之前的莺丸友成,应该陪男人走了无数遍了。

“路上小心。”

女人转身离开。

明天是他的忌日,她要赶回去跟他展示一下这一年来她的成果啊。

合战被迫提前到了过年那一天。毕竟敌人可不会管你要发年玉还是赶着吃惠方卷。

一队集合出发的时候,莺丸叫住了审神者。

她在马上掀起袖子把手伸到他面前。

尚未骑马的莺丸看见那只御守,顺着纤细的手臂曲线很容易就发现袖子遮掩下的青紫色。

审神者很快就把袖子放下来。

“走吧。”

敌袭来临时候真是片刻都分神不得,莺丸正想着回去要问问她怎么受的伤,一边灵活地闪过对面短刀的偷袭。然而御守的绳子过长,扬起在半空中,一瞬就被割断。

“呀咧呀咧,这下可要小心了。”

男人矫健的身姿驰骋在战场上,扬刃如电,离金之声入耳,对方已被逼退到阵线后方。

“我不喜欢杀戮,望你好自为之。”

接下来敌袭时的开幕将莺丸的刀装全打落了。

太郎太刀看出一些端倪。

“莺丸殿的御守掉落了。”

他低沉的声音很容易就被审神者听了去,她回首望了一眼,看出敌人大有围攻莺丸的架势。

“把你们的御守护好了!”

这简直就是逐个击破的意思,她看了眼其他审神者的情况,也是十分胶着。

敌方大太的刀本来要落在中伤的莺丸身上,却在临近头顶的时候迅速调转的方向,转而向赶来的审神者劈去。

付丧神宛如高空失足,瞳孔骤缩成点,如针尖狠狠刺入女人的心脏。他弓起身子,一蹬马背,借势将审神者扑落马背把她护在身下,同时避开致命一击。

“你的御守掉了会碎刀的!”

气急败坏的审神者被他压得难以翻身,眼看大太刀砍下来,她挣扎着伸出双手用刀在半空中勉力接住,避免它砍到莺丸身上。

然而在对方蛮力的冲击下,审神者手中的刀裂为两截。情急之下,女人用手去接那锋利的刀刃,莺丸的后颈感受到人血的滚烫。

血流光了还是会死掉的。

这句话一瞬就侵蚀了莺丸的理智。

“你要是早点逃掉就好了……”

两人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剧燃着的焦灼,眉清目秀中透露出的疯狂。

本体在他落地时不慎脱手,此刻拙钝的鞘在半空划出优雅的弧度,带着杀伐果断透体而出。

爆完真剑的男人平复一下气息,转身查看审神者的情况。

如果不是审神者的御守起了作用,那两只手都会废掉,人类并不如付丧神,只要不碎刀,手入之后就能恢复原样。

御守掉落在地上化为齑粉。

她躺在地上想起来,才发现自己疼得浑身发抖,根本站起不来。

“好想回去过年啊……”

她被束缚在对方的怀抱里发出不合时宜的感慨。

再次经历了早樱、流星雨与红枫的本丸迎来了第二个冬天。

距离男人的忌日还有一周的那天早上,她用调羹轻轻敲了敲咖啡罐。

“空了呢。”

喝得七荤八素的次郎太刀将酒坛子往她面前一放。

“来喝酒吗?”

女人摇摇头,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我去趟万屋。”

“要去买酒吗?走吧走吧!”

“我自己去就好了。”

莺丸知道,她大概是想再去碰碰运气,毕竟一年过去了,那个瓶子还是不知其踪。

“莺丸,有什么想带的吗?”

“真的不用人陪吗?”

女人径自走着,举起手摆了摆,没有回头。

“如果有好茶的话,请替我带一些回来。”

她把手笼在口袋里在雪地里慢慢走着,盘算着回来的时候去少女那里看看吧。正这么想的时候,面前落下了雪花。

“好茶的话,南边三里以外新开的那家据说有玉露。”

审神者并不十分明白这些茶类的名目,在万屋一无所获拖了又拖,实在不好意思再蹭着暖气不走,提着咖啡和酒,一手撑着刚买的伞向老板告别。

“三里之外的新店吗……”

她一边念叨着看了看,雪也没有越下越大的意思,虽然对路不是很熟,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在向路人问了三四次之后,审神者终于找到了那家店。趁着老板取茶叶的间隙,她在店里兜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位小姐,茶叶包好了。”

“谢谢。”

付账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账单。

“嚯。”

真是价值不菲。

“小姐要不要考虑再买把短刀回去呢?”

“我有哦。”

“可是您没有随身带出门吧,最近这一路不是很安全,算上您,才是本店今日第三宗生意呢,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地方开店了。”

来时的路上人确实不多,不过女人并没有听谁跟她说起这段路不太平的事,只当是老板兜售货物的手段罢了。礼貌地谢绝之后,她冒着风雪走出门。

望着白雪铺陈的道路,尽头处出现了一个撑着伞匆匆忙忙的剪影,在快跑到一个女子的身前减缓了速度。

眉眼清俊的男子好像淫雨霏霏的时节里突如其来的阳光,温暖得让人忍不住靠近,那种温度流经她的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听到他用温和无比甚至有些讨好的语气对女子说:“这位美丽的姑娘,要不要来伞下避一避风雪啊?”

女子大概是刚与他吵过架,不过实在是被雪冷得受不了,虎着脸走到对方伸过来的伞下。

“跟我共撑一伞的就是我老婆了。”

“诶?!”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将一个戒指套上对方的手指,“没跑了。”

他的眉眼在镜片下透露着些许狡黠,半眯起的眼眸仿佛积聚着世上最明亮的光,那是她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干净美丽的笑容。

“我可没有答应。”

女人的声音和女子的嘴型重合的那一瞬,面前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最近总频频想起过去的事呢。

“骗子。”

她的眼角微微垂下来,手里的茶叶袋子在偶尔肆虐的风中转了两圈,红色的绳子缠紧在她四指上。

少女家的和泉守兼定大冷天被指派出来采购,陪他一同出来的还有同事长曾祢虎徹与大和守安定。

“长曾祢,你真的不冷吗?”

脖子上围了一圈羊毛围巾的和泉守兼定看着同伴相当可观的前胸与腹肌再次确认,一边把领口捂得更紧了。

“和泉守,袋子袋子,要掉了!你认真点啊。”

不远处的巷子里传出微弱的咳嗽声,和泉守兼定把东西往同伴怀里一扔,急切地往声音来源跑去。

女人扶着墙往前慢慢挪动着,身后蜿蜒出一地的血色。

“喂,你怎么样了!”

“后面……”

她似乎是松了口气,然而正是这一放松让她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你别睡过去啊!”

和泉守解决完后面的打刀和胁差,长曾祢虎徹和大和守安定已经赶到这边来。

“拜托你们,送我回本丸吧。”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送你去医馆啊!”

她伏在反倒更为急躁的和泉守兼定背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觉得我还有救吗?”

那平淡的口气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在万屋,她在别人多少有些感慨的时候,显得不近人情的模样。

这个女人,对生死这种事这样无所谓的吗?还好他家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不是这个样子。

她把手中新买的,却已经破破烂烂的伞随便一丢,散落的伞骨很快就被风雪卷去了。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花镜》里是这样说的罢。

莺丸看见那个血淋淋的女人被和泉守兼定背进门的时候抬起了头,朝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哟。”

她第一次这样跟他打招呼。

随性得让人想把她脸上虚伪的笑扯下来。

他以前握过她的手,柔软而温热,此刻却冰冷而又僵硬。想要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冬天的关系是不可能的,腰间有些凝固的刺目的颜色侵染着他的指尖。

她见莺丸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指指桌面上染血的纸袋。

“玉露,好贵,记得还钱。”

“您所等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所以才能这样轻松吗?”

女人闭起眼,半晌才发出一个音节。

“嗯。”

要是不以这样的姿态来面对他的话,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而且……

“那个瓶子还是没有找到啊……”

去年合战前的那些淤青,是她在听说了他可能将瓶子埋在厚樫山的一个山洞里,前去寻找的时候在结冰的路上跌了好几跤摔出来的。

她大概不知道,莺丸早在她之前去过一趟了,却也一无所获。

“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她转头,看到雪色照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苍白得有些刺眼。终于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的时候,她反而有些小小的不甘心了。想见见大包平呢。

“是吗?”

那之后她很久没有说话。

莺丸伸出手去,指尖勾勒着她的鬓角。

“莺丸身上总有股很好闻的茶香呢。”

那两个可爱的绒球在她视线里随着莺丸的动作晃动着,微微眯起眼换气的女人没有看见他唇边的微笑。

“你不打算告诉那孩子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吗?”

“不要了,她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并没有流泪,眼前的人却逐渐模糊起来,流畅的轮廓在光线的铺陈下,仿佛深邃得远在深海,与记忆中那个温润的脸孔重合。

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再泡次茶给我吧。”

她死于这个寒冬,距离男人的忌日还有一周的这一天。

那杯热气腾腾的玉露最终也没有人品尝一口,就冷却干涸在深石榴色的茶杯中。

早樱再次落下的时候,受岁子所托接任的审神者正喝着莺丸泡的茶,一口气喝完。

“莺丸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把硬皮册子笼进袖口。

“茶可不能这样喝。”

岁子上任时的委任书罢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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